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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試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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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試探

太子將人帶回行宮救治, 因獵場上出現兇獸,險些傷及太子,連聖上都驚動了, 特召了太醫來為喻良臣診治。

好在這一箭未入心肺要害, 太醫取了箭又開了藥, 叮囑喻良臣好生休息, 便回去聖上那兒覆命。

太子容夙全程都在一旁,見過那傷處血肉橫翻,愈發想到若這傷落在自己身上該是如何,對喻良臣更是親近幾分:“你且安心休養,今日之事甚為蹊蹺,孤定給你個交代。”

喻良臣卻搖頭道:“傷的是臣下, 但二殿下卻是切切實實救了殿下性命,殿下非但不能因臣下之傷發難, 還要重謝二殿下。”

容夙也知道這樣做才是最好的, 但又怕舍命救他的喻良臣心有怨懟,眼下聽他主動提出,便知他是全心全意為自己考慮,倒是更添幾分感動。

“對了, 你這額上的傷是怎麽回事?”

方才太醫已一並包紮完畢, 看那傷口, 似乎亦是箭矢所傷。

喻良臣輕撫傷處, 眸中微微一閃, 卻似無所謂道:“圍場之中多亂箭, 小傷而已, 殿下不必掛心。”

容夙聞言卻並未放心,反而道:“可知是何人傷你?一日之中有兩起事故未免太過巧合, 莫非是有人有意為之,待孤稟明父皇,必將徹查此事。”

喻良臣見勸不住,只能道:“並非是其他心懷叵測之人,是昭明公主追趕獵物,臣下不湊巧,正撞上了。”

容夙沒料到得到這麽個答案,此事撞在昭明手裏,只能喻良臣自認倒黴,但話卻不能這麽說,容夙清咳一聲,正色道:“既是昭明之過,也不能太縱著她。孤好歹是她兄長,無論如何也該叫她來同你致歉才是。”

喻良臣等的便是容夙這句,又聽太子細細叮囑一番才露出幾分疲色,太子親自扶他躺下,方去上林苑行宮。

容夙到時,二皇子容岳正在殿前,他發落了險些誤傷太子之人,又命人送了好些補品傷藥至喻良臣處,隨後又親自至聖上面前請罪,自稱馭下不嚴險些傷及太子,然那頭吊睛白虎同樣被送到了聖上跟前,哪怕聖上並未瞧見當時情形,見到這頭白虎亦能知曉究竟是何等兇險。

太子來後立即為容岳求情,大讚容岳殺虎之驍勇,聖上倍感欣慰,不罰反賞,命人處理了虎肉,設宴與眾人分食。

筵席上,太子親自斟酒謝恩,容岳亦舉杯致歉,兄弟之間推杯換盞其樂融融,好似全無間隙,容姒冷眼瞧著,卻未如聖上那般樂觀。

太子謹慎多疑,如何會信白虎只是意外,又有那當胸一箭,只怕對容岳猜忌更甚。容岳貌似莽夫一個,然觀他今日行事便知他絕非有勇無謀之人,這兩人若是鬥起來,只會是朝堂內耗,禍起蕭墻。

而喻良臣又在其中扮演了什麽樣的角色?是一心幫助太子鏟除二皇子,還是鷸蚌相爭,漁翁得利?

容姒想得出神,待回過神時太子已至跟前,同她笑道:“怎麽,小五是知道自己闖了禍,這才神思不屬?”

果然,那喻良臣將她傷他之事告知了太子,要借太子之手逼她出面。若是之前,容姒篤定喻良臣絕對不會說出是誰傷了他,因為箭指皇族的罪名他承擔不起,各退一步才能兩廂無事。可救下太子後,情形已截然不同,便是聖上知曉,也會看在他救護太子之功定性他為無心之失,不會計較。

至於他們偷聽二皇子密謀之事,容姒倒覺得喻良臣不會同太子提及,他也知道容姒絕對不會承認。此事無憑無據,若還不能統一說辭,喻良臣好不容易在太子那兒建立的信任又該接受考驗。

此時見太子這般態度,容姒便知自己所料不錯,面上卻又浮出幾分恰到好處的薄怒:“他還好意思同皇兄告狀,若非是他,我怎麽會什麽獵物都沒獵到,兩手空空地回來?虧我還愧疚傷了他,好心載他一程……”

眼見太子露出幾分不讚同,容姒又道:“不過看在他救了皇兄的份上,我便不同他計較了,晚些送些賠禮過去便是。”

“總歸是你傷人在先,便算是給孤幾分面子,親自去一趟,別讓人覺得我們皇家蠻不講理。”

太子都如此說了,容姒只能勉強應下,又狀似無意道:“那個險些傷了皇兄的侍衛呢?連我這個公主都要親自去致歉,他險些傷了一國太子,總不能輕飄飄揭過吧?”

太子垂了眼,依舊溫和道:“他是二哥的人,自然由二哥處置。”

容姒點到為止,以太子的聰慧,自然會想到那放箭之人才是唯一的突破口。白虎之事是二皇兄的手筆,可這一箭卻實在突兀,若說是巧合,怎麽偏偏那時候驚了馬,箭矢也只沖太子去,而喻良臣剛剛趕到,就跑到太子身前擋下了這箭,一切都太過順理成章。

只怕二皇兄此時也十分惱恨,明明能借白虎之事大做文章,或重傷太子,或救太子於危難,偏偏這橫來一箭,叫他之籌謀付之東流,反而叫太子得了賢名。若是這箭真射在太子身上,只怕更不能善了。

權衡其間利弊,此事得益最大的竟是喻良臣。

然太子此時正是最信任喻良臣的時候,容姒離間不得,便只能叫太子和二皇子兩方皆從那放箭之人入手,若此事真與喻良臣有關,怕是那人很快會被滅口,只看太子和二皇子能不能搶先一步。

***

這廂喻良臣等太子離開,卻沒有養傷休息,而是立刻手書一封,用他的渠道送了出去。

做完這事,喻良臣牽動傷口,疼出一身冷汗,恰巧太子留下的宮人進來,還以為喻良臣傷勢惡化,險些又叫了太醫。喻良臣花了些功夫按下,又將人支了出去,這才有心思覆盤。

原來,夢中太子中箭的起因經過竟是這般。

在夢中,喻良臣並未時刻跟著太子,在遇到容姒之後,他才聽聞獵場上有猛獸出沒,太子被亂箭誤傷,雖傷勢不重卻叫聖上雷霆震怒。夢境到此為止,為何會有猛獸出沒,那射箭之人為誰喻良臣一概不知。

故他今日打算跟著太子行動,若非夢境在前,馬匹出事在後,只怕他也未能在容姒箭下全身而退。隨後他與容姒又陰差陽錯聽到二皇子密謀,親臨事發之地,方知那射箭之人正是他埋在二皇子身邊的內線。

喻良臣大致猜到了是怎麽回事,眸中微冷。這尾若是不收拾幹凈,只怕會引火燒身。

事情一樁接著一樁,喻良臣又受了傷,撐不住小憩了片刻,然將將闔眼,竟又入了夢。

這次的夢境是連貫的,時間就在太子負傷之後。因太子受傷,聖上提前結束了圍獵,率大隊回宮。太子在東宮養傷,喻良臣前去探望,又遇上了同去探病的容姒。

她坐在屏風之後,讓宮人將糕點給太子送去,太子讓喻良臣分食,容姒卻道:“這糕點皇兄吃得,喻公子卻吃不得。”

太子失笑,問為何。容姒道:“這糕點是席姑娘親手所做,是只給皇兄的一片心意,旁人自然不能染指。”

太子揶揄她:“也不知是你看重席姑娘的一番心意,還是不肯叫某人吃別的姑娘做的東西。”

屏風後的容姒沒有吭聲,未過多久便告辭離開。

喻良臣又與太子商議了番方從內殿出來,卻見容姒並未回宮,而是站在殿外的長廊下。外頭不知何時飄起了蒙蒙細雨,雨勢不大卻也細密,人行其中不一會兒便會濕了衣衫。

“司天監令官說昏時有雨,果真如此。”

容姒一直握著一柄墨染天青的油紙傘,此時遞給喻良臣道:“這雨下得及時,當賞令官。”

然喻良臣沒有接,只躬身謝過便冒雨離了東宮,任憑雨水浸透衣衫。他沒有回頭,即便回頭,這濛濛雨勢,也看不清廊下之人的神色。

喻良臣睜開眼,從夢境中抽離。幾乎是回神的剎那,喻良臣立時察覺屋中還有人在,當下渾身戒備,眸中銳利如鋒:“誰?”

這不是喻良臣原本的屋子,是太子特意從行宮中辟出來一間給他作養傷之用。屋中寬敞,床前也立了一扇屏風,雖不如東宮裏那扇精致華貴,但同樣用了絨繡,只勉強能見屏風後的人影。

此時那道人影微微一動,似是偏頭看來:“喻公子醒了。”

喻良臣繃緊的肌理緩緩松弛下來,唇角勾起一點若有似無的弧度:“臣下冒犯。”

再度聽到這句話,容姒忍不住擰了眉心,聲色愈發地淡:“誤傷了公子本宮心中過意不去,特帶了些補品湯藥,還望公子好生休養。”

喻良臣唇邊的弧度更深了一些,謝過容姒,又突然沒頭沒尾道:“今年圍獵特殊,因多了許多女眷,上林苑的郎官為了區分貴人所射的獵物,將女眷所用的箭矢與男子的分開。”

“男子用黑羽箭,女眷則是白羽。”

喻良臣看著屏風上的模糊輪廓,目光卻如有實質,似要穿屏而過:“可殿下‘誤傷’我的那支箭,卻是支黑羽箭。”

白羽誤傷,黑羽便是蓄謀。

容姒知道,喻良臣若要反,背後定然還有其他勢力牽扯,容姒要殺他,也要保證自己全身而退,這樣才好慢慢摸清喻良臣的底牌。故而容姒故意將自己打扮成少年郎的模樣,又將白羽箭染黑,就是為了事後脫身。獵場中那麽多世族子弟,誰又說得準那支黑羽箭出自誰手,找不到人此事便會不了了之。

只可惜,她還是失敗了。本該留在現場替她排除嫌疑的黑羽箭反倒成了喻良臣手中利刃。

“隨手取的一支箭而已,早記不清是黑羽還是白羽,也可能是分配箭矢的郎官不小心混淆了。”容姒反問道,“喻公子是在懷疑什麽?是還覺得本宮要殺你?”

容姒彎唇,笑卻不達眼底:“可本宮為何要殺你?本宮與喻公子一無舊怨二無近仇,即使再厭你憎你,又何至於要你性命?哪怕公子拿著那支箭告到父皇跟前,又有誰會信?”

喻良臣淡聲道:“若說動機,幾月前宮中馬場,公主同樣沒有動機,只是貴人一怒便能箭指臣下。”

“不錯。”容姒頷首,“可那一箭不曾傷及喻公子半分。”

容姒又笑道:“何況,就在不久之前本宮還因關心喻公子的傷勢,賜藥到喻府。公子若是忘了,太醫署也有記錄可查。”

喻良臣頓了頓,亦是緩緩笑開,原來如此。

原來那時候,她便已然在為今日籌謀鋪路了。

喻良臣忽而想起護國寺上之事,那時從太子口中聽聞是昭明公主意外發現的火油,喻良臣便覺有異,虧得太子還以為用些小伎倆就能糊弄了容姒,殊不知眼前這位膽大心細,心思縝密到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。

是她藏得太好,還是以前的他們統統看走眼了?

喻良臣一時沈默,容姒雖繃著心神,卻也知道他的指控只能到誤傷為止。沒有人會相信這一箭是她故意為之,他們就像是重新劃分了領地的兩獸,相互試探又相互戒備,卻是誰都沒有捅破最後那層窗戶紙。

容姒不耐煩再與他打機鋒,她來此處本來就是做做樣子給別人看的,場面話都懶得多說,起身便要離開。卻聽喻良臣的聲音自屏風後來,似是有些意味深長:“殿下不曾殺過人吧。”

容姒步下微頓。

“不知殿下是下了多大的決心才射出這一箭,可惜殿下未曾殺過人,出箭的那一剎那難免心有遲疑。”

否則,這一箭即便叫預知了危險的喻良臣躲過,他的右眼也未必能保下。

容姒猛地轉頭,屋中的屏風將內外阻隔,也切斷了空氣中無形的殺意。不得不承認,這一點還是被喻良臣說中了,夢中的一切是有可能成為現實,可眼下的喻良臣或許不曾手染鮮血,還未踏過累累白骨,也沒有任何證據證明,他日後定然會成為佞臣反賊。

容姒如何能保證,她因為夢境所作的判斷,一定都是正確的?

她輸在不夠心狠。

可容姒不後悔。

若重來一次,她一定還會射出這一箭,且愈發不留餘地。

***

屏風後已瞧不見那道模糊人影,喻良臣按了按額間傷處,忍不住低笑了一聲。

早在宮中比箭那次,喻良臣已然察覺到容姒的殺意,可那時他百思不得其解,眼下卻似乎有了答案。

他自問不曾得罪過昭明公主,除非……

是在夢中。

昭明公主或是同他一樣夢到了些什麽,才會對他抱有這樣大的敵意。

除此之外,他想不出還有什麽旁的可能。

顯然她的夢境與自己的截然不同,可她究竟夢到了什麽,竟讓她一個養在深宮的嬌貴公主下如此殺手?

窗外飄起蒙蒙細雨,不仔細聽更容易忽略那淅瀝的雨聲,然喻良臣一闔眼,似乎就能看到那站在東宮長廊下的身影,朦朧的雨霧遮住了她的神色,只有裙角的朱槿花鮮艷欲滴。喻良臣忽而有些厭了那模糊綿密的春雨,喚了宮人進來:“雨勢漸疾,去給殿下送把傘吧。”

宮人領命離開,未過多久卻又折回:“公主殿下身邊的秋禧來接殿下,讓奴婢謝過喻公子,這傘且用不上了。”

喻良臣低眉一曬,這段時日接連入夢,竟叫他也變得魔怔了。原本他只是想瞧瞧那夢中之事與現實中的人究竟是何等不同,可若是因此叫他有了旁的雜念……喻良臣眸中微冷,正巧聖上身邊的杜有厓來送賞賜,喻良臣收拾了神情,道:“杜公公。”

杜有厓不動聲色地掃了眼托傘的宮人,方才他來時正撞見容姒一行,然他什麽都沒多問,一見喻良臣便笑呵呵道:“喻公子快快躺下,莫要折煞了老奴。”

如今的喻良臣於太子有救命之恩,杜有厓哪敢受他的禮,只道聖上撥了好多賞賜下來,要他安心休養。一番客套後,喻良臣行動不便,就讓宮人送杜有厓出去。至於杜有厓離開後如何同聖上稟報容姒和喻良臣之事,聖上又作何想,暫時無人在意。

杜有厓剛走,沈聽遙又來,就連喻良臣也有幾分無奈道:“我這裏竟也有門庭若市的時候。”

沈聽遙勾著桃花眼,笑瞇瞇道:“我同旁人又如何一樣?你又不是不知我母族世代行醫,我好歹耳濡目染了這麽多年,給你搭個脈不是輕輕松松?”

他查了查喻良臣的脈象,倒是未如看上去那般嚴重,又打量了喻良臣幾眼,搖頭道:“看你這副弱不禁風的模樣,阿茹見了怕是要心疼。”

見喻良臣沒什麽反應,沈聽遙又漫不經心道:“說起來阿茹也到了年紀,家裏已經在給她物色人選,最晚年底便要定親了。”

喻良臣的神色依舊沒什麽變化,只道了聲:“恭喜。”

沈聽遙不由嘆氣,他自然清楚自家妹妹的心思,自幼年那樁事後,沈茹年一門心思都吊在了喻良臣身上。沈聽遙與喻良臣相交多年,知道他日後定然大有可為,可喻府的門庭實在太低,如何能與世代功勳的沈國公府相較?喻良臣又是庶子,沈茹年卻是公府嫡女,國公爺的掌上明珠,沈家自然不肯讓她低嫁。

旁人看來,這或許又是一出棒打鴛鴦的戲碼,可沈聽遙瞧著卻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,惋惜的同時卻又覺得心下一松。

他的私心裏,竟也是不希望自己的妹妹嫁給喻良臣。他模樣才學樣樣出色,卻是太難以捉摸,有時候就連沈聽遙也覺得,看不透他。

如今喻良臣沒這心思自是再好不過,等阿茹的親事定下,這樁孽緣便能斷了。沈聽遙放下一樁心事,又轉頭道:“你與那昭明公主又是怎麽回事?”

方才就聽說連昭明公主都來探望了喻良臣,似乎還在屋中坐談了片刻。沈聽遙素來知道喻良臣的性子,瞧著溫和持禮卻也最是淡漠疏冷,那是懸於天際的一輪清輝,只可遠觀。可那位昭明公主卻能叫明月駐足,實在稀奇。

沈聽遙越想越覺得好奇:“你們究竟是什麽關系?朋友?”

喻良臣輕笑一聲:“大抵是互相把刀架在脖子上的關系。”

“呸!”沈聽遙不用想就知他在敷衍,沒好氣道,“不說就不說。”

喻良臣也沒否認,眸中微閃,又道:“若是她同你問起與我有關之事,你如實回便是。”

沈聽遙聽得一頭霧水,喻良臣卻不解釋,看在他還是個病人的份上,沈聽遙只得暫時不與他計較。

獵場上雖出了不小的意外,但並未影響聖上狩獵的心情,驪山一行收獲頗豐。

圍獵結束後聖駕回宮,喻良臣也回了府,後頭還跟了浩浩蕩蕩一串賞賜。獵場上的事喻家人多少聽到了些風聲,此時見喻良臣帶著賞賜回來,陳氏哪還坐得住,不斷派人往喻良臣的院子打探消息,都被畢臺以“聖上讓公子安心靜養”為由打發了,氣得陳氏又摔了一套茶盞。

而正在“安心養病”的喻良臣點了油燈,一旁的畢臺燒了一壺茶水,一邊還在繪聲繪色地講陳氏之事的後續:“聽說那位這次鬧到了老爺跟前,還以為老爺會為了那些賞賜站在她那一邊,可惜我們家老爺膽子雖小,卻不是個糊塗的,哪裏敢打貴人賞賜的主意,當著下人的面就將她斥了一通,連休書都提出來了,可把陳氏嚇得不輕,想來好一陣子,她都不敢再來找公子的不痛快了。”

畢臺見喻良臣神色淡淡,知道他向來不在意那陳氏如何,他過足了嘴癮,見時辰差不多了,便主動退了出去。

約莫過了一刻的功夫,燈苗微微一晃,公羊靳在喻良臣跟前坐下,素來波瀾不驚的面上猶帶幾分風塵仆仆。此時茶水將開,喻良臣燙了杯子,給公羊靳點了一盅,卻沒推到公羊靳跟前,而是擱在了茶幾正中。

公羊靳看著喻良臣動作,下意識神色一凜。喻良臣卻垂著眼,只淡聲道:“射太子的那一箭是靳叔的手筆。”

這話顯然不是問句,公羊靳斟酌道:“太子本就對二皇子起了疑心,這一箭若射在太子身上,兩人間的關系定然無可挽回。如今這一箭叫公子擋下,倒是更妙,既能獲取太子信任,也能讓二皇子疑心是太子故意安插了人在他身邊嫁禍於他。”

喻良臣按著杯沿,燭火映在他的側臉,有股難言的莫測:“人已叫二皇子扣下,靳叔打算如何收尾?”

“此人決不能留,我留了線索,二皇子即便要查,也只能查到太子身上。”

這些年他們發展了不少內線,此人既聽公羊靳之令箭指太子,就做好了赴死的準備。何況二皇子身邊不止他一人,公羊靳不會在乎犧牲一枚棋子,相比起來,他更在乎棋子死後的價值。

喻良臣依舊垂著眼,搖頭道:“靳叔,你還是太心急了。”

公羊靳一怔,聽喻良臣道:“眼下盯著那人的又何止是二皇子,以太子的多疑,如何不會順藤摸瓜?我們能在二皇子身邊安插眼線,太子自然也能,若讓太子知曉被滅口的內線身上有指向他的痕跡,又會作何想?”

公羊靳聽得喉間一緊,頓時沈了神色。不好,他怕是弄巧成拙,反讓太子疑心上公子!

喻良臣深看他一眼,自他知道射箭那人為誰便猜到是公羊靳的手筆,也猜到公羊靳定不會留他活口,故而不顧傷勢也要送了消息出來,就是為了替公羊靳善後。

好在,還沒到無可挽回的地步。

“人既已死,多說無用。我已命人將你留下的痕跡抹去,什麽都不留,才有他們發揮的空間。”

公羊靳立時明白了喻良臣的意思,內線的身份背景皆是真實的,沒有任何證據表明他是哪一方的人,如此一來,二皇子只會以為人是太子派來的,目的是為了嫁禍給他,而太子也會認為,是二皇子提前殺人滅口,唯恐他查到什麽。

越是不露端倪,越能叫人深信不疑。

“公子想得周到,靳叔慚愧。”

喻良臣將茶幾正中的那杯茶推到公羊靳面前,褐色的茶水微晃,使裏面的倒影也模糊不清。

“這是靳叔第一次自作主張。”喻良臣擡眸,眼裏似臥了未融的霜雪,暗藏鋒銳,“我希望是唯一一次。”

公羊靳的後脊似被那霜雪所侵,覺出些細密的冷意來。他恍然驚覺,公子早已不是幼時模樣,他走一步思十步,多智近妖城府深沈,而他這些年得公子尊稱一聲“靳叔”,是因他自小扶持的情誼。公子顧念舊情才有今日這一席話,若換作旁人,只怕沒命離開。

公羊靳定了定神,低頭稱是。

***

容姒坐在臨街的窗邊,從這裏往下望去,街道兩旁站滿了人,湍流一般喧鬧喜氣。

遠處紅蓋如雲,衛隊開道,前有鑼鼓鳴街,後有旌旗迎風。容姒瞇眼瞧著,一眼就看見跨坐高馬之上的喻良臣。他穿了一身緋色圓領羅衣,頭戴烏紗展翅,白馬寬袖意氣風發。他本就相貌清俊,穿上這一身緋色減了幾分疏淡冷意,倒是更添清艷,玉樹臨風華茂春松,引得路邊看熱鬧的小娘子一路拋花,一時花香盈袖落英滿街,好一派熱鬧盛景。

容姒撚著手裏的玉簪花,周圍人笑談了些什麽竟全未入耳,再擡眼時那一隊人已行至窗下,喻良臣不知何時擡目望來,一雙深眸如浸潤了冬雪的琉璃,剔透明亮卻又深不可測,容姒與之對視,忽覺心頭一悸,四周喧鬧如潮水般褪去,她睜開眼,消化著夢中的信息。

鳴鑼開道,打馬游街,這是登科進士才有的殊榮。如今的喻良臣還只是太子伴讀,無官無職,可若他真如夢中一般高中進士,就會被授予正式的官職,容姒再想動他,就更難了。

然禍不單行,前朝的動靜很快便傳到了後宮。今日早朝,聖上頒旨,原本因天災延後的科考定於今年秋分舉行,距今已不足五月。

上午的書義課前尤其熱鬧,大多人都在討論秋分時的科考。本朝沿用了前朝舊制,科考與舉薦並行,世家子弟可憑族中蔭蔽受舉薦為官,而寒門學子也有機會通過科考入仕。世家中若有傑出的青年才俊想憑真才實學入朝,也能報名參與科考,只是大部分世家子弟不願自找麻煩。

比如沈聽遙。

“我是不去湊這個熱鬧了。”眼下天氣漸熱,沈聽遙隨身帶了把桃花扇,輕輕搖了兩下,另一手取了一塊舒菱兒新做的茯苓糕,沖著容姒幾人笑瞇瞇道,“本公子才華橫溢,若是一朝高中,將某個寒窗苦讀的寒門學子給擠下了榜,豈非是本公子之過?”

“怕丟人就怕丟人,還說得這麽冠冕堂皇。”淳於星出身將門,最看不上沈聽遙這般自詡風流的世家子弟,不但穿得花裏胡哨,還學姑娘家配香囊,走到哪兒都是一股甜膩膩的香風,狐貍精一個!

眼見沈聽遙又伸手來拿茯苓糕,淳於星毫不客氣地一掌拍下,氣道:“這是菱兒做給我們吃的,怎的全進了你的肚子?”

沈聽遙被拍得眼角一抽,一雙桃花眼卻愈發波光瀲灩:“淳於姑娘不愧是將門虎女,好生彪悍。”

淳於星自然聽得出來這話不是在誇她,一時橫眉怒目,舒菱兒怕兩人吵起來勸不住,忙轉移話題道:“沈小公爺不參加科考,堂上總還有人參加的。”

她們之前正在說往年的科考題目,因先前未入文殊閣,所知並不多。今年若有人下場考試,便能了解詳盡了。

沈聽遙收了扇子,笑道:“我猜,今年晏離兄定會下場。”

晏離是老派的清流世家出身,書義策論皆是拔尖,參加科考並不奇怪。沈聽遙又往身側的空位一點,目光掃了眼另一側的容姒:“喻兄嘛,定然也是。”

喻良臣的出身不高,雖也能得師長盧太傅舉薦,但要想留在上京為官,唯有科考一途。

從獵場回來,容姒猶在關註容岳的侍衛險些誤射太子一事,讓秋禧旁敲側擊地去打探消息,今早已然確認,那人果真死了。

容岳放出來的消息是那人自知險些誤傷儲君,愧疚難安,又唯恐禍及家人,一念之差自盡而亡。可容姒知道,他是被滅口的。

此事與喻良臣脫不了幹系,他設局為太子擋箭,就是為了獲取太子信任。原先容姒擔心太子與他走得過近會受他挑唆,如今知曉太子亦非良善之輩,這兩人在一處就更是沆瀣一氣!容姒殺他之心更甚,聞言只得勉力壓下胸中戾氣,悠悠道:“沈小公爺怎知喻公子一定會下場科考?”

來了!

沈聽遙精神一振,他鋪墊了這麽久,拼命將話題往喻良臣身上引,就是想讓容姒開口問他。

可這昭明公主真沈得住氣,這麽多天了,他死皮賴臉往地姑娘堆裏湊,今日才等到她開口。

沈聽遙遂道:“喻兄有報國之心又才華橫溢,自然是要下場搏一搏的。以他的才學,高中不難,說不定還能位列一甲,讓我們這些昔日同窗也跟著沾光呢。”

報國之心?

容姒暗嗤,面上卻看不出什麽,如今她裝模作樣的本事愈發爐火純青,好似閑談道:“沈小公爺性子活潑不羈,喻公子看著清冷寡言,你們這般交好,倒叫人有些驚訝。”

淳於星跟著點頭:“喻公子學問好,門門都是甲等,看看你,門門倒數,人與人之間的差距怎麽就這麽大呢?”

舒菱兒忍不住輕笑出聲,又覺得這般太過傷沈聽遙的心,便只偏過頭,假作認真地給茯苓糕擺盤。

沈聽遙的笑僵了僵,深吸一口氣道:“我與喻兄相識多年,情誼自然與旁人不同。你們或許不知,他曾在幼年時救過家妹,於沈國公府也算有恩,後來我知他過得並不順遂,便也相幫一二,來來往往自然就熟識了。”

容姒眸中微頓,卻並沒有順著沈聽遙的話接著追問,而是轉了話題道:“聽聞沈小公爺的母家是廬陵大醫之家,沈小公爺也會搭脈看診,嘗草辨藥麽?”

沈聽遙楞了楞,一時沒反應過來,下意識點頭。淳於星狐疑看他:“你還有這本事?”

容姒笑道:“廬陵大醫之名享譽天下,若非沈小公爺要繼承爵位,怕也會是位響當當的杏林聖手呢。”

世人都道沈國公府滿門功勳,他沈聽遙就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,無論他是風流人物還是紈絝子弟,旁人都會尊稱他一聲“沈小公爺”,而非廬陵後人。今日沈聽遙還是頭一次聽到這樣的評價,好似他不受父族的蔭蔽,也能憑他從母家學來的本事得人景仰。

沈聽遙有些意外,面對淳於星連珠炮似的問題,竟也沒有不耐。此後,直至呂講學到課前,幾人都一直圍繞著沈聽遙學醫的話題,再未聽容姒提起過喻良臣一字半句。

下了學後,沈聽遙越想越覺得那昭明公主當真是個妙人,這等樂事自然不能只有他一人知曉,於是沈聽遙出了宮後便直奔喻府,美其名曰“探病”。

喻府的人對沈小公爺自是恭敬相迎,沈聽遙一路暢通無阻,連閉了幾日的院門也因他而開。

喻良臣的傷勢已養得差不多了,此時正在院中煮茶溫書。沈聽遙在他對面的石凳上坐下,等著喻良臣給他倒茶,一邊笑瞇瞇道:“我今日可是同昭明公主相談甚歡,你猜猜她都問了些什麽?”

見喻良臣擡了眼,沈聽遙實在撐不住,笑出聲來。

“喻良臣啊喻良臣,你哪來的自信昭明公主一定過會問你的事?”

喻良臣瞇了瞇眼:“她沒問?”

“她是問了不錯。”沈聽遙挑眉看他,烏木沈扇點了點自己,“可她問的卻是我的事。”

沈聽遙又點了點喻良臣,笑得有些欠揍:“你,不過是隨口帶過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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